如何證明我們活過? 就是那一段段的愛。 我們活過,因為我們愛過。
我們愛,所以我們真正活著。
有些情人讓我們意興風發,有些對我們凌辱糟蹋。
情人來來去去,但發生過的愛意永遠存在。
不管結果,都值得驕傲,都值得回憶。
-- 中國時報 E4/人間副刊 2008/12/08
活著的證明 【王文華】
跟朋友去看李奧那多和羅素克洛演的「謊言對決」,散場後她說:
「李奧那多和羅素克洛都胖了!」
「聽說羅素克洛為了這部戲刻意增胖23公斤。」我說。
「真是跟當年『千驚萬險』時差太多了!」
「哪一部?」我沒聽清楚。
「『千驚萬險』啊!他演人質談判專家,
要救梅格萊恩的老公,最後愛上梅格萊恩!」
「英文片名叫什麼?」我問。
「嗯……好像是『Proof of Life』吧。」
當她講出「Proof of Life」那一剎那,我想起了過往的戀情。
愛情是綁架
我和以前的女友看過「千驚萬險」DVD。
我們不喜歡羅素克洛,但喜歡梅格萊恩。
事實上,五年級的同學,不論男女,很少不喜歡梅格萊恩的。
1989年,她的「當哈利碰上莎莉」,一上映就成為愛情片經典。
她在餐廳內假裝性高潮的片段,在很多人的記憶,和臥房中,不斷重播。
「千驚萬險」的英文片名是「Proof of Life」,意思是活著的證明。
這是人質談判的術語,指你在談贖金前,要叫綁匪給你看人質還活著的證明,
比如說人質拿著今天報紙的照片,或人質講話的VCR。
免得你交了贖金,才發現人質早被撕票。
我跟前女友看完「千驚萬險」後的結論是:這不只是動作片,
也是一部愛情片。說它是愛情片,
不是因為片中羅素克洛愛上梅格萊恩的情節,而是因為愛情,
有時就像綁架。
當氣氛對了,比如說,在充滿Party氣息的12月,
我們總是在毫無準備之下,突然被另一半綁走。
還記得當我們發現自己愛上一個陌生人,而並不確定對方是否愛我的那一刻,
心中的驚惶失措嗎?那跟綁匪從天而降地抓住我們,把我們押到陌生的地方,
本質是一樣的。
綁匪為了不讓人質看到自己的臉,或藏匿的地方,會在人質頭上罩上布套,
讓人質一片漆黑。
愛情中,很多時候我們也看不清對方的臉。沒戴布套,依然盲目。
兩情相悅,當然不像綁架。
但只要有一方的愛超過另一方,黑暗就籠罩了。
你愛他超過他愛你,抱歉,你就變成他的人質!
你永遠不知道他綁你的目的是什麼,他在想什麼,他的下一步是什麼,
他要帶你去什麼地方,他還有沒有綁別人,他最後會怎麼處置你。
在愛情中,強勢的一方,都是綁匪,所作所為,跟恐怖份子沒有兩樣。
弱勢的一方,都是肉票,害怕隨時被撕票。
恐懼他一廂情願地蓋起的真愛世貿大樓,會在一夕間崩塌。
只不過,愛情比綁票更可怕的是:沒有人會來贖你。
就算有人,也付不起贖金。
你被歹徒綁了,家人會來贖你。你被愛情綁了,根本不會告訴家人。
朋友會關心,但你永遠不相信旁觀者清。
你覺得他們都對你的情人有偏見,不了解你倆獨特的愛情。
朋友付不起贖金,因為那贖金是你的癡心,你的執迷。
比沒有人來贖你更可怕的,是警方也不會介入。綁架犯法,警察會管。
愛情,不管是怎樣變質的愛情,都是你情我願。
在愛情中,你可能正遭遇比恐怖份子更殘暴的虐待,
但沒有霹靂小組會破門而入。
因為沒有人加諸的虐待,就沒有人能阻止。
愛情中的虐待,大多都是自己給自己的。
沒有人會破門而入,因為門一直開著,是你自己不願意走出去。
斯德哥爾摩症候群
但比沒人贖你、沒有警察更可怕的,是你會愛上綁匪,
不願結束被綁架的狀態。這不是我變態,這是心理學的分析。
1973年8月23日,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,兩名搶匪挾持四名銀行行員,
與警方僵持五天半後屈服。在最後幾小時,行員抵抗警方的救援行動。
事後,行員仍持續關心搶匪的狀況。
心理學家把這種愛上綁匪的情結,稱為「斯德哥爾摩症候群」。
在沒有人看好、甚至對方都不看好的愛情中,
我們就像是得了「斯德哥爾摩症候群」,甩開任何拉我們的手,
抗拒朋友們的苦口婆心。我們愛上綁匪,雖然他愛的只是金庫的錢。
但因為他掌握我們的生殺大權,我們開始迷戀對我們那麼有權力的個體,
甚至在分手後仍念念不忘。
「還想他幹嘛,他當初對你那麼壞!」
我們都這樣勸過朋友,但被勸的人的反應總是:「唉,你不懂的啦!」
我們是不懂,事實上被勸的人也不懂。沒有人懂,愛情是怎麼回事。
在愛情的領域,滿腹經綸的人,也在牙牙學語。
謊言來湊熱鬧
我和朋友講到「千驚萬險」,便相約把DVD租來再看一遍。
片中,梅格萊恩跟羅素克洛分析他們的三角關係:
「如果你騙我,我們是走不下去的。」
羅素克洛說:「我當然知道。」
啊,這又觸到痛處了。
兩個人要誠實相愛都已經夠難了,更別說如果有一方說謊。
許多一見鍾情的美好,最後都葬送在「謊言對決」之中。
朋友和我看到「千驚萬險」中已婚的梅格萊恩愛上羅素克洛,
便直接問我:「你和上一個女友在一起時有沒有愛上別人?」
我們雖然很熟,但也沒想到她會在好萊塢電影和可樂爆米花之間
問這麼煞風景的問題。
我瞪她一眼,沒有回答。
但我心知肚明,我和上一個女友在一起時沒有愛上別人。
我到今天都還沒有愛上別人。
我是不是也得了「斯德哥爾摩症候群」?
我是不是因為這症候群,把身旁明顯的好對象只當做看老電影的哥兒們?
我不知道。我剛才不是說,我只是在牙牙學語。
活著的證明
但我知道為什麼當朋友說出「Proof of Life」那三個字時,我會激動不已。
因為我猛然意識到:
每一段戀情,不管痛苦或美好,不管最後修成正果或兩敗俱傷,
不管是綁人還是被綁,不管是千驚萬險或謊言對決,
每一段戀情,都是我們的「Proof of Life」。
如何證明我們活過?就是那一段段的愛。
我們活過,因為我們愛過。
我們愛,所以我們真正活著。
有些情人讓我們意興風發,有些對我們凌辱糟蹋。
情人來來去去,但發生過的愛意永遠存在。
不管結果,都值得驕傲,都值得回憶。
看完「千驚萬險」,我把DVD拿出來,朋友八卦地說:
「你知道嗎?梅格萊恩就是因為演這部片,假戲真做,愛上羅素克洛,
拋下10年的老公丹尼斯奎德和小孩。最後不但兩頭落空,
而且星運從此一獗不振。」
我該怎麼說呢?她勇敢?她背叛?誰有資格去判斷。
她是好萊塢的巨星,生活和我們不同。
但我敢保證就在我們的城市中,類似的故事每一分鐘都在上演。
我沒有回答,只好突然說:「我們來再看一次「當哈利碰上莎莉」吧!」
當哈利碰上莎莉,結果可能是愛情的悲劇,卻永遠是生命的喜劇。
呼吸心跳,不足以成為生命的跡象。財富名氣,不能證明我們活著。
愛情沒有是非,愛過後沒有輸贏。那每一次千驚萬險的愛情,才是活著的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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