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由兩岸大學生組成的「肉腳」水手團,離開電腦、書本,和舒適的家,到海上忍受嘔吐的痛苦,體認到自己的渺小、察覺友誼的價值……集體冒險,是培養團隊組織力與學習相互信賴的良好方式。
摘錄自 http://www.businessweekly.com.tw/webarticle.php?id=37037
下面是蠻長的文章.
列一些我喜歡的文句.
用一個生命去帶動另一個生命,一個人去影響另一個人,雖然短暫,卻是很簡單的幸福。
駕船時,把浪切開,是非常快樂的事,我們看似征服了海,但其實是海包容了我們。
她讓我們通過,要是沒有這片海,我們到不了台灣。
畢業這一年,我都在漂泊,像汪洋看不到世界,
唯一差別在船有方向、有目的,而我卻不知要何去何從?」
航行中,忍住憂鬱,想著自己這5年來,太安於花蓮這個舒適圈,
想到自己有熱情服務別人,卻忽略了家人,
台灣四面環海,我們卻對海洋充滿懼怕。這趟航程,是冒險,也是探索。
「這個旅程,我對自己有了新發現,只要跨出那最難的一步,不怕失敗,追求一輩子可能不會再有的體驗。人的渺小,海的遼闊,在廣潤的大海裡,什麼都沒有,只剩20公尺長的小船。人必須對自然,對任何事物懷抱謙卑。」
楊牧的散文〈料羅灣的漁舟〉中寫道:「我們未曾走上去,就體認不出它的動盪;我們不曾飄海,就不瞭解它的起伏和不安。」
如果生命中的事物只能遠眺,沒有上船實地飄海,我們必定缺少親臨的奧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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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4月25日清晨破曉,天色灰濛,碇泊在香港西貢大網仔港灣的「香港外展精神號」(Spirit of Outward Bound Hong Kong),狹小的甲板上騷動起來。
船長一聲令下,大家排列成拔河隊型,「1、2、3」「1、2、3」把沉甸甸的黃色主帆,一寸寸拉升到26公尺的桅杆上。另一頭,有人把絞盤上的纜繩絞繄再絞緊,繩索發出唧唧唧尖叫聲。
7點半一到,小船啟碇離岸,我們也離開了陸地,告別安穩的舒適圈,未來4天要把自己赤裸裸的交給海洋。
航行4天3夜、835公里 從香港到高雄,橫渡台灣海峽
我們的探險地點,不是南極或北極,而是近在咫尺的台灣海峽。
這個由「台灣外展教育中心」籌畫5個月,聯合「世界領袖基金會」召集9名台灣、中國大陸等兩岸大學生,以及3位隨行人員共12人,共同完成首次「和平之旅」。學員全無航海經驗,包括隨行採訪的《商業周刊》記者。我們將由香港出發,橫渡台灣海峽,到高雄茄萣的興達港。
有人說,如果你討厭一個人,最好的辦法,就是買一張船票,要他從香港坐遊輪到台灣,因為這條航線凶險處處。更何況,過去台灣海峽被稱為黑水溝,清朝便流傳一首「渡台悲歌」,第一句就嚇死人:「勸君切莫過台灣,台灣恰似鬼門關,千個人去無人轉,知生知死誰都難。」
這艘風帆船長20.4公尺,比起麗星郵輪「處女星號」,長度只有它的1/13。如果你坐豪華遊輪都會暈眩,那我們這艘船,鐵定讓你腸胃「翻江倒海」。
47歲的英籍船長奈玖‧伊凡斯(Nigel Evans),有20多年的航海資歷,出發前3天,他帶著大家從零開始,演練調節風帆、收放纜繩、船艙失火、棄船逃生等動作。他下令:「每位登船的人都要工作、值勤,包括記者也一視同仁。」於是12名學員分2組,4小時值勤一次。
他攤開地圖,用尺量了量說,香港到台灣興達港直線距離是350浬(約648公里),而風帆要受力,須和海風保持大於40度的角度,又要配合不同風向,所以航向要偏左或偏右,呈「之」字型前進。因此,實際航行路線達450浬(約835公里),比直線距離多出100浬。
嘔吐聲此起彼落 為躲避漁船,大夥輪流值夜勤
這艘「香港外展精神號」,曾2度參加世界環航大賽,船身由不鏽鋼鑄造,重50噸,等於10頭大象的重量。但我們暱稱它為「帆船飯店」,它有3張帆、14個床位、1間廚房、2間廁所。
第一個早晨,我們才駛向外海,船艉便跪著一排人,嘔吐聲此起彼落,「拉住他!拉住她!」船長大喊,怕他們墜海,要求我們抓住他們身上的安全繩。
吐完後,所有人雙眼無神,縮著身子,望著藍黑的海水,不發一語。香港大副一再提醒,不可在艙底吐,因為味道會引發連鎖反應。大家也相約不要講「吐」,一律改稱為「餵海豚」。
來自北京交大的吳昊說:「我原本以為坐大船,輕輕鬆鬆就可以到台灣了,沒想到,卻是這樣,真是新學習啊!」話說完,他就倒臥在甲板上了。而同校的研究生魏煒,從一上船開始,就癱在艙底作嘔,無法起身。
東華大學運動休閒系畢業的許佳儒,看到大家明明吐得很痛苦,還拚命講冷笑話,彼此安慰,她說:「這是最交心、最甜的時刻。用一個生命去帶動另一個生命,一個人去影響另一個人,雖然短暫,卻是很簡單的幸福。」
海面點點漁火,滿天星斗。船行過處,水面水母受到驚擾,閃出螢光。
船長耳提面命,外海作業船隻常達數千艘,它們往往點起千瓦大燈吸引魚群,強光中,漁夫看不到20公尺外的暗處,為追逐魚群,還會忽左忽右轉向,因此,魚網、浮標對我們都是危險。
小漁船危險,大貨輪也不好惹。因為它們的速度往往超過20浬(時速37公里)以上,不易閃躲。船長說:「在海面航行,視線清楚最重要。」他要求我們值勤時,必須隨時注意海面狀況。整晚,我們都在閃避漁船。折騰到大半夜,大家都累了,即使值班,很多人仍禁不住打瞌睡。
風帆船往菲律賓方向前進,避開北邊危險的台灣淺灘(Taiwan Bank)。船長解釋說,這片位於澎湖群島西方,總面積8,800平方公里,最淺8.6公尺,任何船隻不小心靠近,必死無疑。
身形瘦弱的謝宜玲,是台灣交大資工所博士生,她壓抑想吐的衝動,擔任掌舵重任。舵握在手裡,傳來陣陣海浪衝擊反饋而來的力道,謝宜玲說:「駕船時,把浪切開,是非常快樂的事,我們看似征服了海,但其實是海包容了我們。她讓我們通過,要是沒有這片海,我們到不了台灣。」
帆船複雜而精巧的設計,是從虛空中取得前進的動力,每艘帆船是高度力學的統合,以錙銖計的微小風力,都可以充分被利用。但風向多變,船帆必須不斷改變方向調整,整艘帆船至少有30條纜繩要調節操控,而且鬆緊互相牽制,每一次更動一條,其他也要一起微調。
長庚大學電機系的廖國志,共吐了8次。他接手駕船,靠專注遺忘生理痛苦。他說:「夜裡駕船很像夢境,海浪像黑色岩漿,但手握方向舵,傳來海浪的力量,才忽然感覺它無比真實。」
第二天早上,我們緩緩越過東沙群島外海,這裡暗礁多,水情險。夕陽西下,忽然有人大叫「dolphin! dolphin!」(海豚!海豚!)起先,是一個三角形的背鰭浮出海面,在船右舷處逗留,然後加速筆直切過海浪,朝左舷游過去。接著,一對背鰭破水而出,像奧運水上芭蕾般,2隻海豚整齊劃一的在浪頭上躍起、入海,再躍起,牠們比肩馳騁海面。現身短短不到1分鐘,卻是我們此行最美的驚嘆號。
這時,清大工工系的游懿珊,帽子忽然被風吹落海面,眨眼便不見蹤影,船長說:「人落海不消20秒也會很快消失在視線裡,海浪能吞噬一切。」看似平靜的海面,仍是暗藏危險。
黑夜中暴風來襲 掀起4、5米浪,船身傾斜60度
第三天凌晨,越過東沙群島後約3小時,風速忽然轉向,瞬間最大風速高於每小時30浬,接近熱帶性低氣壓。海收斂起溫柔笑臉,換上狂暴的臉孔。
浪高4、5公尺,把船身朝左推倒傾斜60度。黑暗中,大副大叫「準備轉向」,接著發號施令,「taking! taking!」(轉向!轉向!)大家顧不得昏沉,立刻打起精神,抽回纜繩,上緊絞盤,鬆開繩索,把主帆由右擺向左側,吸取改向而來的強勁東風,船速飆到每小時7浬。
亞洲大學的鐘崴丞,負責控制主帆纜繩,一人分頭處理2條繩索,上船後,他一直在嘔吐,但他說:「我當下想到,如果我不做,船就不能往前走。」
他勉強自己做完工作,立刻爬到水桶邊吐了起來。但接下來一整晚,海象更加險惡,風在耳際哮號。
船長說:「我有時很恨海,當有一次海浪狠狠把我們的船拋到16呎(約5公尺)高的地方,再狠狠摔下,那時你不會愛海的。但其實,我不愛海,也不恨海,我只是尊敬海,也尊敬一起在海面工作的人,我絕不低估海,她每一分鐘都在改變。」
值班掌舵的中央大學法文系甯庭郁說:「一開始掌舵我非常怕,海浪大,船速度好快,我整個身體很僵硬,很痠,偏偏方向舵一直抖,捉不穩……」
船身像被雷擊,一陣海浪來,就轟隆隆作響,人走在狹小的船艙甬道裡,像被強力磁鐵吸向一邊,手腳死黏在艙板上,得像壁虎爬在牆壁上移動。
風雨後,天氣恢復平靜,我們的小船越過呂宋海峽西北方。
坐在甲板上,甯庭郁回想昨夜,她必須將航向控制在35到40度之間,只有5度微小的差距,必須非常專注。後來船長讚美她,「Sunny, Very Good!」。
「我一直在想,既然那麼痛苦為什麼要來?」她凝神看著海面回想,「第一天身體一直很不舒服,吐完又覺得嘔心,但第二天習慣了之後,覺得好多了。原來人的身體好神奇,身體會習慣『習慣』,所以能突破習慣,就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。」
吳昊是系上高材生,但第一次航海遠行,他不是躺在甲板,就是倚靠在別人肩膀。謝宜玲說,當吳昊往她肩膀靠去時,一開始,她非常吃驚,後來她理解到「這是我們人和人之間,習慣的陌生和防備。」想通之後,她放開心,欣然接受他的倚賴,「這種被信賴的感覺,好像重新凝結了我們,很值得珍惜。」
也許感受到隊員的溫暖,山東出生的吳昊在昏沉沉中發出豪語:「我上岸一定要瘋狂親吻大地,不管是不是中華民國的領土。」
第三天中午,船長遇到航海多年來不可思議的事,原本東南風,瞬間轉為東北風,兩種風撞在一起,形成不穩定的旋流。他進出船艙,拚命讀著儀器,計算經緯度,喃喃自語說:「怪了,真是怪了,風向一秒鐘裡90度大轉變!」
屏息凝神守望 安渡「鬼打牆」、火炮演習區
船身左搖右晃,像個搖籃擺動,但就是不會往前進,接著4小時內,我們可憐的小船,彷如「鬼打牆」般,繞來繞去,始終在原地打轉。
船長說:「這種現象叫『Becalmed』,就是船被卡死在同一個地方,動彈不得。」把一號帆、二號帆都升起來,增加受風力,但作用不大。最後,船長打開馬達,筆直朝東北突圍而去。
第三天下午,船越過台灣海峽鵝鑾鼻西側,這時候台灣海峽黑潮支流及洋流集帶動強風,海面湧浪,行船困難。
訓練員原來在桅杆拉纜繩,一個浪打來,把他高高拋起,他立刻被甩到船邊,眼見就要摔出去了,大家趕快衝過去把他的安全繩拉住。
傍晚,船長憂心忡忡的說,這幾天墾丁外海將進行火炮試射演習,我們距離台灣沿岸越來越近了,所以,航向必須非常小心。
第四天凌晨,我們在黑水溝上徘徊,海天一片迷濛,午夜3點,我們逐漸靠近火炮試射的範圍,船長要駕船的游懿珊千萬不能偏離航向,不然我們會被當成標靶,「we will get fired!」
忽然,天空飄起雨,我們見到久違的陸地,依稀看見興達電廠2支高聳煙囪,大家高呼:「回家了!台灣,我們到了!」癱軟3天的魏煒總算爬出船艙,露出解脫的微笑,大家以為他康復了,不料,他又立刻抱著水桶吐起來。
我們這群臨時訓練的「肉腳」水手,群策群力之下,歷經80小時的航行,終於渡過了黑水溝。
吳昊履行承諾,在上岸後,親吻興達港碼頭的土地。
2007年從東華大學畢業的許佳儒,在花蓮用戶外活動輔導中輟生重建自信,這個旅行也讓她重新反省自己。「畢業這一年,我都在漂泊,像汪洋看不到世界,唯一差別在船有方向、有目的,而我卻不知要何去何從?」她坦言。航行中,她忍住憂鬱,想著自己這5年來,太安於花蓮這個舒適圈,想到自己有熱情服務別人,卻忽略了家人,「我決定要離開花蓮,回到南投老家,我忽略家人太久了,我渴望那種愛,也能給出愛。」她非常謝謝這個旅程。
台灣四面環海,我們卻對海洋充滿懼怕。這趟航程,是冒險,也是探索。鐘崴丞說:「這個旅程,我對自己有了新發現,只要跨出那最難的一步,不怕失敗,追求一輩子可能不會再有的體驗。人的渺小,海的遼闊,在廣潤的大海裡,什麼都沒有,只剩20公尺長的小船。人必須對自然,對任何事物懷抱謙卑。」
楊牧的散文〈料羅灣的漁舟〉中寫道:「我們未曾走上去,就體認不出它的動盪;我們不曾飄海,就不瞭解它的起伏和不安。」
如果生命中的事物只能遠眺,沒有上船實地飄海,我們必定缺少親臨的奧妙。把自己赤裸裸交給大海,才能發現自己極限在哪裡。(選錄自《商業周刊》1068期)